【名家名篇】《坟》文选

    或者又怕，解放之后，子女要吃苦了。这事也有两层，全如上文所说，不(bù)过一是因为老而无能，一是因为少不(bù)更事罢了。因此觉醒的(de)人，愈觉有改造社会的(de)任务。中国相传的(de)成法，谬误很多：一种是锢闭，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，不(bù)受影响，一种是教给他(tā)恶本领，以为如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。用这类方法的(de)长者，虽然也含有继续生命的(de)好意，但比照事理，却决定谬误。此外还有一种，是传授些周旋发法，教他(tā)们顺应社会。这与数年前讲“实用主义⒇”的(de)人，因为市上有假洋钱，便要在学校里遍教学生看洋钱的(de)法子之类，同一错误。社会虽然不(bù)能不(bù)偶然顺应，但决不(bù)是正当办法。因为社会不(bù)良，恶现象便很多，势不(bù)能一一顺应；倘都顺应了，又违反了合理的(de)生活，倒走了进化的(de)路。所以根本方法，只有改良社会。

    就实际上说，中国旧理想的(de)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，其实早已崩溃。这也非“于今为烈”，正是“在昔已然”。历来都竭力表彰“五世同堂”，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(de)为难；拼命的(de)劝孝，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(de)缺少。而其原因，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，蔑视了真的(de)人情。我(wǒ)们试一翻大族的(de)家谱，便知道始迁祖宗，大抵是单身迁居，成家立业；一到聚族而居，家谱出版，却已在零落的(de)中途了。况在将来，迷信破了，便没有哭竹，卧冰；医学发达了，也不(bù)必尝秽［２１］，割骨。又因为经济关系，结婚不(bù)得(de)不(bù)迟，生育因此也迟，或者子女才能自存，父母已经衰老，不(bù)及依赖他(tā)们供养，事实上也就是父母反尽了义务。世界潮流逼拶着，这样做的(de)可以生存，不(bù)然的(de)便都衰落；无非觉醒者多，加些人力，便危机可望较少就是了。

    但既如上言，中国家庭，实际久已崩溃，并不(bù)如“圣人之徒”纸上的(de)空谈，则何以至今依然如故，一无进步呢？这事很容易解答。第一，崩溃者自崩溃，纠缠者自纠缠，设立者又自设立；毫无戒心，也不(bù)想到改革，所以如故。第二，以前的(de)家庭中间，本来常有勃［奚谷］，到了新名词流行之后，便都改称“革命”，然而其实也仍是嫖钱至于相骂，要赌本至于相打之类，与觉醒者的(de)改革，截然两途。这一类自称“革命”的(de)勃奚谷子弟，纯属旧式，待到自己有了子女，也决不(bù)解放；或者毫不(bù)管理，或者反要寻出《孝经》［２２］，勒令诵读，想他(tā)们“学于古训［２３］”，都做牺牲。这只能全归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负责，生物学的(de)真理决不(bù)能妄任其咎。

    既如上言，生物为要进化，应该继续生命，那便“不(bù)孝有三无后为大［２４］”，三妻四妾，也极合理了。这事也很容易解答。人类因为无后，绝了将来的(de)生命，虽然不(bù)幸，但若用不(bù)正当的(de)方法手段，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，便该比一人无后，尤其“不(bù)孝”。因为现在的(de)社会，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，而多妻主义，实能使人群堕落。堕落近于退化，与继续生命的(de)目的(de)，恰恰完全相反。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，退化状态的(de)有后，便会毁到他(tā)人。人类总有些为他(tā)人牺牲自己的(de)精神，而况生物自发生以来，交互关联，一人的(de)血统，大抵总与他(tā)人有多少关系，不(bù)会完全灭绝。所以生物学的(de)真理，决非多妻主义的(de)护符。

    总而言之，觉醒的(de)父母，完全应该是义务的(de)，利他(tā)的(de)，牺牲的(de)，很不(bù)易做；而在中国尤不(bù)易做。中国觉醒的(de)人，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，便须一面清结旧账，一面开辟新路。就是开首所说的(de)“自己背着因袭的(de)重担，肩住了黑暗的(de)闸门，放他(tā)们到宽阔光明的(de)地(de)方去；此后幸福的(de)度日，合理的(de)做人。”这是一件极伟大的(de)要紧的(de)事，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(de)事。

   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，不(bù)但不(bù)肯解放子女，并且不(bù)准子女解放他(tā)们自己的(de)子女；就是并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(de)牺牲。这也是一个问题；而我(wǒ)是愿意平和(hé)的(de)人，所以对于这问题，现在不(bù)能解答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九一九年十月

注释：

⑴　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《新青年》月刊第六卷第六号，署名唐俟。

⑵　“圣人之徒”　这里指当时竭力维护旧道德和(hé)旧文学的(de)林琴南等人。林琴南在一九一九年三月给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(de)信中，曾以“必覆孔孟、铲伦常为快”、“拾李卓吾之余唾”、“卓吾有禽兽行”等语，攻击新文化运动的(de)参加者。按李卓吾（１５２７－１６０２），即李贽，明代具有进步倾向的(de)思想家。他(tā)反对当时的(de)道学派，主张男女婚姻自主，曾被人诬蔑有“狎妓女白昼同浴，勾引士人妻女”等“禽兽行”。

⑶　伦常　封建社会的(de)伦理道德。当时以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为五伦，认为制约他(tā)们各自之间关系的(de)道德准则是不(bù)可改变的(de)常道，因此称为伦常。

⑷　《随感录》　《新青年》从一九一八年四月第四卷第四号起发表的(de)关于社会和(hé)文化短评的(de)总题。参看本卷第２９３页注⑷。

⑸　指《时事新报》对作者的(de)谩骂。作者曾在《新青年》第六卷第一、二、三号（一九一九年一月、二月、三月），发表《随感录》四十三、四十六、五十三，批判了上海《时事新报》副刊《泼克》所载讽刺画的(de)恶劣形象和(hé)错误倾向，并对新的(de)美术创作表示了自己的(de)意见，在《随感录四十六》中有“我(wǒ)辈即使才能不(bù)及，不(bù)能创作，也该当学习”的(de)话；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七日《时事新报》就发表了署名“记者”的(de)《新教训》一文，骂鲁迅“轻佻”、“狂妄”、“头脑未免不(bù)清楚，可怜！”等等。

⑹　“人伦之始”　语见《南史?阮孝绪传》。

⑺　“父兮生我(wǒ)”　语见《诗经?小雅?蓼莪》。

⑻　这里说的(de)“劝孝”的(de)乐府，指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《公言报》所载林琴南作《劝世白话新乐府》的(de)《母送儿》篇，其中说：“母送儿，儿往学堂母心悲。……娘亲方自磨杏仁，儿来儿来来尝新。娇儿含泪将娘近，儿近退学娘休嗔。……儿言往就教，那想教师不(bù)教孝。……再读《孝经》一卷终，不(bù)去学堂倒罢了。”

⑼　“人乳喂猪”　《世说新语?汰侈》载：“武帝（司马焱）尝降王武子（济）家，武子供馔，……[丞灬］［犭屯］肥美，异于常味。帝怪而问之，答曰：以人乳饮［犭屯］。”

⑽　善种学　即优生学，是英国高尔顿在一八八三年提出的(de)“改良人种”的(de)学说。它(tā)认为人或人种在生理和(hé)智力上的(de)差别是由遗传决定的(de)，只有发展所谓“优等人”，淘汰“劣等人”，社会问题才能解决。鲁迅以后对这种把生物学照搬到社会生活上来的(de)学说采取了否定态度，参看《二心集?“硬译”与“文学的(de)阶级性”》。

⑾　“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”　语见《论语?学而》。

⑿　“老复丁”　从老年回复壮年。语出汉代史游《急就篇》：“长乐无极老复丁”。

⒀　“勃［谷奚］” 指婆媳争吵。语出《庄子?外物》：“室无空虚，则妇姑勃［谷奚］。”

⒁　欧美家庭并无“逆子叛弟”之说，见于林琴南所译小说《孝友镜》（比利时恩海贡斯翁士著）的(de)《译余小识》：“此书为西人辨诬也。中国人之习西学者恒曰：‘男子二十而外必自立，父母之力不(bù)能莞约而拘挛之；兄弟各立门户，不(bù)相恤也。是名社会主义，国因以强。’然近年所见，家庭革命，逆子叛弟，接踵而起，国胡不(bù)强？是果真奉西人之圭臬？抑凶顽之气中于腑焦，用以自便其所为，与西俗胡涉？此书……父以友传，女以孝传，足为人伦之鉴矣。命曰《孝友镜》，亦以醒吾中国人勿诬

上一页  [1] [2] [3] [4] [5] [6] [7]  下一页